CinnaMon

百年(一)

存文

人间抽风客:


 


 


    阿诚收到的来自明楼的第一件礼物,是一本词集。


 


    不是新书,素日里被摩挲得多了,当下擎在手里都能感受到一种岁月润涤过的质地。纸页多有折痕,页根也微微翘起。阿诚随手一翻,便顺势展开一页,四角空白处都注上了字,可见书册的原主人对这一章节也看得勤勉。


 


    他那时跟着明楼习了大半年的书,识得的字不算很多,一般简单点的句子还是可以通读无碍的。那日阿诚信手拈书,当篇起首的第一行,映入眼帘那刻起,一个个墨字就直直跳进他心窝深处:“谁使神州,百年陆沉,青毡未还。”


 


    即使当初并不知晓这寥寥笔墨中用了多少史书典故,少年玲珑心也多多少少领略得到一点其中滋味。


 


    古籍特有的墨香味里夹了刀剑意,分明是十分的苍凉怆痛,竟也生生凿穿一个出口,沉郁中又迸透出十分昂扬气。


 


    阿诚偷觑一眼明楼,先生神情庄重,目光亦然十分沉静,总不似他这个年纪所应有的气韵。但他的端肃,也并不妨碍阿诚以为先生可亲。


 


    他又低头去看明楼于字里行间方寸之外所作的注脚。一个个小字被敛放在了不大的空间里,却并不显得拘束。字迹谨严庄整,点划一气呵成,笔锋收放自如,叫人想到“字如其人”的说法。


 


 


    在阿诚自己的记忆里,他和明台第一次打架,缘由磕碜得他日后回想起来都不好意思说他当时已经过了十岁。


 


    那天明镜回家,还没进门就听到小孩子抽抽噎噎的哭声,登时吓一跳。她三步并作两步心急火燎地跨入大厅,看到明台坐在地上,放开了嗓子嚎啕不停,阿诚呆呆地顿立在他身前,满脸不知所措,两手还僵硬地背在身后,好像以为这样就不会给人看到。


 


    两孩子都灰头土脸头发凌乱,衣襟袖口处处可见拉扯出来的褶皱,明台平时喜欢的玩具也撒了一地,所幸两个人都没弄出什么伤来。


 


    一见这情形,明镜就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们刚刚打架了?”


 


    明台不说话,只是哭得越发伤心。阿诚也不说话,默默将头垂了下去。


 


    “这是做什么,抢东西了?”他俩虽不开口,明镜心下也确认了八九分,手一伸,递到阿诚面前:“拿出来。”


 


    阿诚低了眼帘,咬一咬唇,终于还是乖乖将藏在背后的物事露了出来。


 


    明镜一看,是本薄薄的册子,看着有些年头了,纸页泛黄,订线倒还谨密,边角都保存完好。纸面随阿诚微颤的手臂而轻晃,明镜眯了眼仔细去分辨,看清封头竖着一行三个字:《龟峰词》。


 


    她举手待要取来细看,阿诚却又下意识将手向后一缩,似乎极不情愿书页离开自己掌心。


 


    他这个态度,明镜便也猜着几分之前情形。无非是阿诚珍视此书,明台好奇心重意要强夺,阿诚又不允,两个小孩便打起来了。


 


    如此简单的因果,想明白了但觉好气又好笑。明镜先怒阿诚:“你是他二哥,有什么事不能先让一让,非得和弟弟动手?”转头又骂明台:“做什么去惹你阿诚哥,尊长礼让都不知道了?要看书只管对姐姐说一声,哪样要求没满足过你!”


 


    于是明楼回来的时候,就看到一双弟弟齐齐趴在厅堂案几上写检讨书,明镜满面怒容地站在一旁监督。


 


    “要是写不好,今晚都别吃饭了。”


 


 


    两个男孩,皆是粉雕玉琢模样,却又抿着嘴满是委屈。明台皱着鼻子,看神情犹是气鼓鼓的。阿诚那时看着已比刚来时丰润许多,小脸蛋上有了血色,此刻眼眶泛红,又强忍着不肯掉下眼泪,那样子也是当真叫人生怜。


 


    明镜一掌将那本词集拍在桌上,“就为了这么本破书,大的不让着小的,小的也不让人省心!你看看,我们明家家教是不是出了问题?”她嗔的是明台和阿诚,目光却向着明楼。


 


    虽不知前因,听了这话,发生了什么明楼多少也了然于胸。他托起书页,摊开来看了看,笑道:“这不是昨天我送给阿诚的嘛。”


 


    明镜嗤道:“你送的有什么了不起,值得他俩这么急赤白眼的?”


 


    明楼赔笑:“他俩还小,教育教育就好,何苦较真。”


 


    明镜其实自己也心疼,当下点点头:“你替我看着他俩,我去看看晚饭怎么样了。”


 


    说是写不好检讨不给饭吃,事实上明镜就是自己不吃晚饭也断然舍不得当真让三个弟弟饿着了。


 


 


    当天夜里,晚饭过后明楼把明台和阿诚叫进书房。清黄灯光下,桌面上摊着那卷《龟峰词》,三人相对,剪影错落,投在壁上也将边沿轮廓柔和三分。


 


    对明台,明楼斥责了几句“目无尊长,不知礼数”,又摆出兄长架势打亲情牌,从明镜对他寄予的厚望说到兄弟同心方可其利断金的道理,直把个小家伙说得眼泪涟涟,乖乖点头认错,保证下次再也不犯了。


 


    挥挥手放明台出去,明楼转眼看向阿诚:“怎么会弄成这样?”


 


    阿诚眼观鼻,鼻观心,姿态恭谨,神情顺服,就是死不开口。


 


    明楼等了半晌不见他答话,便道:“当时看你表情,我以为你喜欢陈经国的词,还想着这个礼物看来是送对了。他落笔向来笔力雄健,气象不俗,只是用典处颇多,恐难理解。本来我怕你如今阅研起来有困难,原打算逐字逐句来为你讲解。但你现在这个样子,应是我想错了,你并不需要我来多费这个心……”


 


    话还没说完,阿诚就急了:“先生!我没这样想过……”


 


    明楼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:“我知道你没这样想。只不过你心里真正在想什么,总也不肯对我和大姐说。”


 


    他声气很稳,很平静,阿诚却像被硬物噎住了喉咙,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了。


 


    明楼叹气:“明台受了委屈,他会大声哭出来,大姐有时虽嫌他磨人,却也因此疼他多一些。我也知道他这样的性子是吃不了亏的,所以放心。但你却连哭都不会,我和大姐就更加不能安心。”


 


    阿诚无言。他当然不是生来就不会哭,只不过经历了哭也没人理会的时日,就明白了各人自有苦悲,摊派展露出来也未必能换得他人疼惜,又何必去博取廉价的同情怜悯。


 


    说到底,他还是难免心存忌讳,总以为自己是仆人收养的小孩。


 


    他缄默,明楼也流露出若有所思神色。过了一会他又换了口气,纠正自己的说法:“我刚说的也不全对。你是聪明人,你不哭,是因为你坚强,明事理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
 


    这样循循善诱的温和语调,竟然比训斥责备更惹人眼底发热。阿诚被他这么一抚慰,心里还潜藏的一点微小的委屈和愤懑,一下便如阳光下蒸腾的雾气一样渐渐稀薄了,倒是眼眶愈红,连着耳朵根都红成一片。


 


    明楼清楚瞧见他的变化,声气放得越轻:“你和明台,是两样的心性,但都是一样的好孩子,我和大姐看得出来。一个家里,不可能同时养出两个明台,你就只是你自己罢了。”


 


    很轻很轻的“啪嗒”一声钝响,有水珠猝不及防地跌落,砸得四分五裂。


 


    明楼印象中,阿诚哭的次数屈指可数,反复回想,也就是他被桂姨独自锁在家中的时候偷偷抹过两滴眼泪,此后再怎么泪水在眼眶打转,也不肯轻易落下。明楼装作没看见他慌忙抬起来去揉眼睛的手,只对他微微一笑:“没事,我们来日方长。”


 


 


    那天晚上,明诚知道了,原来词有词牌,配曲调,能传唱。明楼说诗言志,歌咏言,心中若有不平意,长歌当哭也自成慷慨。


 


    原本,阿诚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,为什么平时明镜塞给他不管多贵重的文玩物事,只要明台一开口,他从来都双手奉上,却偏偏只有这册半新不旧的词集,任凭明台怎么软磨硬泡也抵死不肯相让?但那晚明楼为他唱了《沁园春》,词意壮阔激扬,声气雄浑慷慨,一句句,念词咬字都好似吞吐着乾坤清气。


 


    明楼说那龟峰先生享年不过廿载有余,现存词作卅余首,全取《沁园春》调,也是词史罕见。灯光下明楼眉目沉凉,他讲解词作时阿诚便仰头望着他,不觉间突生奇思怪想:千年来,其实人同此情,即使隔了数百光阴,他也好像能触及得到那些名士风流的词心和剑魂。


 


    碧血丹心,宁折不弯,九死无悔。


 


    “谁使神州,百年陆沉……”来来回回,切切吟断这一两声,明楼忽地侧过脸来,眉如利剑,眼似刀锋,轻喃还似叹息,“道光庚子年到现在,也是将近百年了。”


 


    阿诚听到自己胸中咯噔一下轻响,似心火迸放焰花四射的声音。那一瞬间他忽然很确定,就算今日之事从头再来演绎一遍,他必也还是不会将这本薄薄的词集拱手让给明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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